| 俗话说：年廿八，洗邋遢。但是，离过年还有一个月，老伴就催着我一起打扫卫生了。每年都习惯先打扫旧屋，其实旧屋已经多年不住人了，里面放的都是一些不用的旧物，比如锄头箩筐、盒萝兜谷，还有围谷的铁皮、装米的大米缸、装糖的缸、装米饼的埕，还有那张老式的杉木大床和杉木大衣柜，还有从二楼阁的旮旯里的半箩饼印饼锤和那张两米长的黑色大板凳…… 这些物件，其实都已经用不着了，但就是舍不得丢，特别是那张大板凳，一年要搬出来擦几次，生怕它烂掉。也许我真的老了，对过去的东西放不下。时势变得太快了，现在什么东西都用钱买就行了，省事但不踏实。过去什么都要自己做，麻烦但很充实、热闹又温馨。扶着那张大板凳，我禁不住思绪万千，过年时打米饼、夹糖环、炸寿桃、做芋果的一幕幕热闹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在增城农村，除夕前的十天半月里，家家户户都要赶做年货，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阶段。在众多的年货中，分量最大的就是米饼了，人口多，或者生活好的家庭，要做十斗米，少的家庭也要做两三斗米。米饼做好后，放在窄口的埕里保存，一直吃到来年的六七月。做米饼的工序说复杂也不复杂，但也很花功夫。 首先是浸米，晾干之后在大锅里炒，炒至焦黄，哇！满屋飘香，如果在热辣辣的炒米里埋入几只鸡蛋，一会儿就熟了，呵着气，热辣辣地吃，哦！那种滋味简直无法形容，现在想起都要吞口水。除夕夜，大人会为小孩每人准备一个这样的鸡蛋，叫卖懒惰，一面吃要一面说：卖懒惰，阿咪乖，明年勤力快长大。 然后是打炒米粉，在六七十年代，已基本使用打粉机，不用古时那样靠用磨或用碓来夯。再然后是溶糖，用的是黄糖，有方砖糖有糖沙。溶糖很讲技巧，如果水放多了，糖则怎么搅拌也不会起砂，打出来的米饼也就不够松脆，会很坚硬咬不开。 说到糖，我又有一番感触。当年的政策口号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打饼用的蔗糖都是自己种植的，不用去街市买。在我的家乡正果镇到蔚村，建有一间庞大的榨糖厂，其烟囱高耸入云，邻近几里都能望见。周边的村庄都将熟了的甘蔗运来糖厂榨汁熬煮成蔗糖。糖厂廿四小时昼夜作业，三班八小时制。 我七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也干过此活，品尝过自己调制的地地道道的“麦芽糖”。糖厂开榨至结束大约要两至三个月时间完成，这不但解决本村几十人的就业，也为生产队社员们增加了一笔可观的副业收入而过个肥年。被榨干的蔗皮蔗渣，既可当柴烧，又可卖到县城糖纸厂作黄纸原材料，可谓一举两得，全身是宝。 正式打饼的时候可热闹了。打饼都是在晚间进行，必须兴师动众，今晚我家打饼了，左右隔离的人都过来，明晚到你家了，我家的人又过去，一家一家地轮着。人越多越好，分坐在连着的两张大板凳两边，人手一个饼锤，滴滴咚咚的敲击声和欢乐的笑声传遍窄窄的村巷。 打饼也是流水线操作，首先要一个成年够气力的男人研团，他坐在大板凳的前端，双腿夹住一个大瓦盆，用一支木棍将炒米粉和糖浆搅拌融合，然后倒到前面的竹盖上。接着有两人掐饼模，抓一团粉压进饼印里，一个又一个，不停地推到后面，让后面的人捶打。饼印由一块坚硬无比的木板精雕细琢而成，四周有花牙装饰，正面有的花鸟图案. 有的是吉祥之词，诸如福禄寿、丁财两旺、招财进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一帆风顺、八方贵人等等，本身就是一件件艺术品。打饼是很开心的事，主力当然是小孩了，往往招呼一声，孩子们便蜂拥而去。打完饼，不但有炒米团尝，有些家庭还会煲鸡粥宵夜，甚至打饼时还有人讲古仔，哎呀，做孩子简直太幸福了。我现在经常跟人讲故事，那些故事基本上是那时听来的。 饼打好了还要焙。挨着箩边一层层叠起，中间一个火盘放上炭，大致焙一天一夜，蒸干水分，然后放入窄口的埕里，就是来年最重要的食品了。那时没吃早餐的习惯，人们出田劳作时就带上几个米饼，饿了就吃上一个。孩子们早上上学书包里也带上几个米饼，因为饼硬，下课时就拿出来两人相互撞击，我们叫“抗饼”，撞成几块才容易吃。 关于米饼，在正果墟附近的几个本地村，还流行一项派大猪王换米饼的民间活动。俗话说：财主靠读书，耕田靠养猪。农村人大部分的经济来源靠的是养猪。从每年的大年初一开始，一连几天，孩子们几人一组，手拿一张印有一头大肥猪和六畜兴旺字样的大红纸（相当于如今的便条纸大小），挨家逐户上门祝贺一句：“大猪王，三担（三百市斤）肉！”被祝福的人家也祈求来年养猪顺景，随即很高兴递上三至六个米饼，并回应一句“承你贵言”。几天下来，每人都可以换到几十个饼。 夹糖环一般要到年廿三、四小年晚进行，工夫由妇女做，几妯娌一齐，今天你家，明天我家轮着做。夹糖环讲究心灵手巧，你看，把用糯米粉煮成粉母搅拌而成的小粉团，搓成筷子般略粗的粉条后，折弯成各式花状，就像一件件的艺术品。有些手势快的人，一分钟能连搓带捏一气呵成做出十件八件来。跟着将糖环放入油锅炸至金黄色，捞起，咬一口，啧，真是卜卜脆！ 此外还有油寿桃、芋果、松糕等过年的美食，特别是寿桃刚炸出来热辣辣的时候，想着想着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是，这些年品到九十年代就很少人做了。我刚到六十岁，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怀旧，到底是我跟不上时代步伐，还是时势发展太快了，为什么那么美好的事物流传了千百年的传统，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里，说淘汰就淘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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