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几年前，初来增城做教师，便觉这个地方学风不好。小孩子不爱读书也就算了，那些为人父母的也一身铜臭，这让我很不以为然。那时候自以为读过几本书，所以对这方水土心生偏见。但唯独对一个小楼这个名字心存敬意。我想，一个能生出仙女的地方总有那么几分仙气吧！不过心里又常常担心，担心那几分仙气也是乌有，毕竟神仙只是美丽的传说而已！ 后来有个同事的哥哥回老家小楼结婚，她请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于是几个人欣然同往。但我还是暗自祈祷：这心中的最后一方净土千万不要沦陷了！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叫二龙的小村子。虽然这里不是人间仙境，也的确少了几分何家仙姑的灵秀之气，却让我足足体验了一把陶渊明笔下那份悠然自得的情趣，以至于后来每每讲到陶渊明的诗，总会跟学生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山坳下的一个小村落，零星撒落着几户人间，没有院墙，没有篱笆；鸡群在户外啄食，水牛在田间漫步，几条小狗到处游荡；我们一行人在村子周围闲转，特别是深秋时节的傍晚，彩霞西照，凉风习习，确是神似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如若不是不远处婚礼的喧闹声，我们真的以为置身于一个老子所向往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的理想世界。
作为一个外来者，来到这个“小国”，仿佛成一个“寡民”，现实生活中的闷闷不乐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本来就是北方农村的一个“寡民”，来到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无非是想改变命运，成为一介市民。当这个朴素的理想实现，却发现自己又多了一重身份——异乡人。或许是对这种双重身份的不适，也许是骨子里难以剔除的“寡民”情结，使我一下爱上了这个小小的村子，它成了我时常牵挂的地方，慢慢又变成了一片精神的家园。 那天我们经过了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漴漴，竹林郁郁而立。至于有没有下水捉鱼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是没有，但是此刻我又能清晰地想象出一群年轻人在水中嬉戏的场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恍如梦中”吧！还有一个废弃的土窑令我印象深刻。我们一致认为这个土窑被废得无比正确，如此纯净的地方，怎能容忍这个狂妄的家伙在此吞云吐雾？土窑酷似古代的一种官帽，于是被大家疯狂地嘲笑了一番。 直到晚上，整个村子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也仿佛安静下来。繁星点点之际，我们乘车离开。作为一个从小立志逃离农村的乡下人，后来竟然爱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小村庄，我甚至一度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村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行人已经各奔东西，有的高就，有的回了老家谋生，就连我也在去年调到了另外一所学校工作。但也有一对青年成了夫妻并有了一双女儿，那就是我和我的妻子，也算是一段不大不小的佳话。 而现在还留在原来那所学校的只有我妻子了，此刻想起来又有隔世之感。造化并未弄人，一切都是缘分。如同我这个异乡人在这里娶妻生子扎下了根，也如同我与小楼的那次相会，至今无法忘怀。十几年来，我的内心总是故乡和异乡之间游移。当我迫不及待地逃离故乡之时，故乡就是一片荒园，意外的是，小楼二龙凝结了我太多的情绪。时过境迁，当故乡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审美所在，“彩霞西照，小楼东风”这个异乡的审美化身便从天上落到了人间。 听说二龙山开发成了一片花海，这又勾起了我对那片曾经给我过安慰的土地的神往。我想那也是我一生中一个美好的情结吧！可是现在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会是一个穿着花衣的年轻姑娘吗？二龙山花海名不虚传，孩子们在花丛中飞来跑去，他们对这里充满好奇。我问妻子，这还是当年的二龙吗？妻子说，这里是二龙山，当年的那个小村子叫二龙村。回去的路上，妻子指着一个地方说，看，那就是当年的那个小村子。 的确变了，多了一排排小楼。是啊，今天的小楼已经到处是林立的“小楼”！它还是我心中的那片精神家园吗？我开始迟疑！我常常看着妻子和她怀中的小女儿，想，人生真是充满奇遇。二龙和二龙山，小楼和“小楼”，故乡和异乡……二龙山是一个隐喻，仿佛一个羞涩的村姑变成了一个时尚的女人。 在这样一个充满变革的新时代，二龙山的华丽转身并不罕见。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夺去它纯净的本色，这是值得令人欣慰的。但是和十几年的那个小村庄相比，总还有一些让我挥之不去的东西。那就陶渊明笔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烟火味和生活气。山间花海固然让人陶醉，鸡鸣犬吠也有它的动人之处。 我似乎在二龙山的花海中找到了迷失的自己。是的，这世上哪有鱼和熊掌兼兼的美事？陶渊明用酒和田园风光营造了一个诗情画意的文学世界，其背后难道没有对时代的焦虑吗？周易说：“天地闭，贤人隐。”时代的昏昧让满怀抱负的贤人陶渊明最后在田园里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而今天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又常常让人生起“复得返自然”的冲动！ 陶渊明的心处处与老子的“道法自然”神会。物质充裕的现代人也慢慢懂得回归自然。乡村或许是“自然”最重要的途径和最形象的代表，却不是最准确的表达。老子说的“自然”，是回到生命本身，不做作，不妄为，不刻意，不强求；是不忘记本心，不丢失本性；是用最坦然的心态面对人生的不同色彩。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哉！“直了成佛”的大器偶或有之，然而作为凡俗子的我们不仅要“活在当下”，还有过不去的过去和遇不见的未来。我想这就是“彩霞西照，小楼东风”的意义所在，它能给我们面对生活的勇气，也能让我们在苟且中得到一点点诗意和远方的慰藉。既然生活不在别处，那么故乡也不止存于远方。我真的能把异乡当故乡吗？我不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彩霞西照，小楼东风”永远都在那里，不会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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