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凰山时,又该是一年之中的深秋或初冬了。那时,凤凰山上的树木已是黄叶纷飞,几近萧煞,恰好衬托凤凰山疲惫不堪的旧梦。有好几年,凤凰山的梦没有如期归来。她在外面流浪。她唱着那支你我都熟悉的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那几年,我也远离了家乡,空余那间老房子,在凤凰山脚苦苦守望,阅尽四季炎凉与日子的悲伤。月色浸染之下,凤凰山上那些颗我熟悉的星星,如今业已面目全非或已陨落。而新星辈出的这些年,我已不宜仰望。颈椎劳损。这些新星有多少的仰望者呢?恐怕寥寥无几吧。多了荧屏和霓虹灯的这些年,许多年青的目光,已经不具备穿透它们的能力。偶然我抬眼望见那些亮度欠足的星星,深恐它们还没到达发出强光的年龄,就随风而逝。因此我至今仍与它们陌生着,免得换来日后的哀伤。而陨落的那些熟悉的星星,常常会在某个深夜,从我失眠的记忆中重新升起,高耀整个夜空。
这样的深夜,凤凰山的山门已经关上,挂了一把铁锁。那位年老的管理员,每晚都用手电筒东一照西一照,在山上检查一遍,把躲在暗角里搂搂抱抱的男女赶下山去,然后沿石级而下,关上铁打的山门,再关掉照明的灯光,还凤凰山一夜的漆黑与安宁。时间大概会在十点钟之后。今夜,我是攀过一人多高的铁门才溜进来的。那些在树上过夜的雀鸟,被我翻越铁门时弄出的金属碰击声惊醒了好几只,它们在黑黑的树顶上发出短促而尖声的盘问。当然没有人给它们作答。我愧疚的呼吸,蹑手蹑脚的行动,都被深沉的夜掩藏得密密实实,显得声息全无。惊鸟们便在新的寂静中重又安睡起来。它们还恋着刚才的梦。 我听见榕树的落叶声此起彼伏,三声接二声地在石板或水泥地上,叩击出沉实而又空旷的声响。这些落叶们肯定在这个幸福的夜晚梦见了天堂。要不然就是在梦中迷了路,再也走不回树上去了。天亮时,扫地的大婶目无表情地把它们扫成金灿灿的一堆。还远不是秋天,落叶们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沉重而潇洒。有几颗熟透的榕树的种籽,亲善地打在我身上,然后弹跳着落在脚下的水泥地里,滚出老远。但更多的榕树籽们直接打落在地上,很有节奏地发出“卟”“卟”的响声,像许多只性能卓越的秒表在走动。若果榕树籽们打在落叶的身上,发出的响声会更大一些,兴许是把落叶打痛了,在呼救命呢。谁享受得到这样的天籁呢?它们贯穿一个又一个沉重的夜,却只愿走进为数极少的耳朵。 当我梦游般回到家里,竟发现一双鞋底都沾满一层厚厚的踩烂的榕树籽。籽浆们正散发出一股稠腻的糖味儿。才醒悟这一夜自己的脚步声原来是如此走失的。想想那只蹲在山上纳凉的俗称“青汉鬼”的青蛙,刚才一定被我悄无声息的脚步吓坏了,不然它绝不会那样仓忙从我脚底下逃走,箭一样射进2米开外墙下的扶桑丛中。这家伙的突然出现和逃命举措把我也吓得够呛。它自是以为我存心不让脚步发出声响,是企图对它实施袭击。它哪知道是榕树籽们作的祟。我在心里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后想,要是“青汉鬼”能提早与我打个招呼:兄弟,带眼带眼!我定然绕道而过;或者我的鞋未沾上那一层籽浆而发出一定的响声,它听见后为安全起见而提前退场,我们便能避免这一场互吓。我是在那片弯刀似的月亮消失在不断涌来的大块大块的云朵之前回家的。风兴奋着,月色浸透了凤凰山。 |